第一幕12(第4页)
楚翘白了他一眼——胸前还挂着奖牌呢,这小子是在讽刺自己吗?
“我说真的!”陆鑫道,“你的《影子变奏》棒极了——嗯,你看过当年夏瞳在瓦尔纳大赛的视频吗?她也跳这支。我觉得你都快赶上夏瞳啦!”
“真的?”不管他是真心评价,还是假意恭维。这句话让楚翘很是受用。
“当然啦!”陆鑫道,“夏瞳的这支舞,我可熟了。她还在排练的时候我就看过。我觉得吧,她在瓦尔纳大赛发挥的是百分之一百的水平,不过排练的时候,还曾经发挥过百分之一百二十呢!”
一说到夏瞳,楚翘就来了精神:“吹牛,你怎么知道?夏瞳去瓦尔纳大赛的时候你才几岁呀!”
“十一岁呀。”陆鑫道,“我就是国立芭蕾舞团里长大的。我妈是个工作狂,我小时候没人带我,她就把我放在国立的练功房里。后来我上学了,每天放学都在国立写作业。反而上了舞校之后才去得少了——不过有时还是会被我妈抓去,让团里的师兄师姐监督我练功——她就怕没人看着我,我会上网打游戏呗。所以呀,国立里面的人,我全都认识——哎扯远了,我真觉得你刚才那段跳得和夏瞳神似,其实论身体条件,你比夏瞳还好呢!”
“胡说八道!”楚翘分明心中暗喜,还是喝斥他。
“真的呀!”陆鑫道,“我妈说,夏瞳当年因为身体条件不合格,差点儿上不了国立。我们国立的老师也总是拿夏瞳当榜样教训我们,说成功是百分之一的天才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夏瞳就是靠努力才成功的。然后就又是老生常谈,什么吃得苦中苦啦……哎,烦死了!”
“你妈?”楚翘奇怪——这一问,才引出陆鑫的回答,因而知道了他“太子”的身份,对他的种种天才,狂妄,口没遮拦,也就一并有了理解。
不过,他们的这次谈话总算还是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大家交换了联系方式,次日又约出来一起在洛桑城里游玩了一番,然后才各自归国。
在那一年的夏天,陆鑫去了英国。楚翘考取国立芭蕾舞团。两人还保持着联系——就是那种在网上谈天说地,漫无边际的酒肉朋友关系。有时陆鑫会让楚翘帮他买网游点卡。而他也会帮楚翘——以及国立的其他女演员买各种欧洲时装、手袋、化妆品,几乎发展起代购的副业来了——要不是楚翘有时候骂他,只怕他还真的开了网店。但不管怎样,两人就从洛桑的不打不相识发展到了这种奇妙的猪朋狗友关系。直到陆鑫也回国,加入国立,这关系也没有改变。
此刻,听到陆鑫在门外胡言乱语,楚翘真是哭笑不得——以前,陆鑫也不止一次在人前说暗恋她——这都说出口了,还当着人,还叫暗恋吗?她晓得他是闹着玩的。他跟谁都这样——谁叫他是“太子”是“国立花美男”呢?不过前些年楚翘还有心情敷衍他,跟他一唱一搭,连荤带素地胡说,惹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近来越来越提不起精神,越来越觉得这小子嘴贱得让人心烦。
他怎么老长不大?
还是她太快衰老了?
看着镜子里,好一对熊猫眼!都说瘦人脂肪少,特别容易出皱纹,这话果然不假!一旦细纹爬上了眼周,什么保养品都是浮云,抹再多也没用。何旭说了,皱纹是因为什么蛋白的纤维断了。断了就是断了,抹什么也不会接回去。“你们这样辛苦,又吃这么少,那是玩命。”他说,“我是医生,跟你说的可是科学道理哦!”
科学道理?楚翘笑了笑:芭蕾只怕是最不符合“科学道理”的了——明明两只脚踩在地上才稳,为什么要立起足尖?还要比拼谁可以用足尖金鸡独立?还要立着足尖旋转?挑战极限的事可多得去了。都讲求那科学道理,还怎么跳舞?都讲求那科学道理,也没人迷恋这样“不科学”的东西了。
就是因为世界太现实,人才追求艺术,追求梦幻。
可是,如果制造梦幻成了你的职业,你的现实,那又如何呢?
楚翘瞥见自己桌子上一包拆开的创口贴,一瓶碘酒,还有散落的棉签,此外,按摩膏、红花油、正骨水、云南白药……都塞在一个大塑料整理箱里,和发胶、口红、眼影挤在一起。每人的位子上差不多都是这样。
“所以我说你们是变态!是自虐狂!”何旭曾经这样“诊断”,“你们都疯了,这样折磨自己,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她也问自己。
最早,是被父母逼迫。然后,是因为看到了夏瞳的舞,她憧憬舞团的辉煌,要像夏瞳一样,做主演,做睡美人,做天鹅女王,做糖果仙人……但如今这个梦想看来是不会实现了。那么她现在这样自虐,是为什么?
“别在这儿发神经啦!”门外有人训斥陆鑫,打断了楚翘的思路。“崔团长找你,你还不去?”
是陈岩的声音!他已经和夏瞳练完了吗?
楚翘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迅速地把头发扎起来,挽成一个光滑的髻。正夹夹子呢,就从镜子里看到夏瞳走进来了——比她还要瘦,苍白,因而显得眼睛特别大。却不是那种很黑很亮的感觉,而是很淡漠,很虚幻,仿佛是一个高度近视的人,虽然睁着眼,却看什么也看不见——跟舞台上的夏瞳完全不同。舞台上,那是睡美人的娇羞,斯旺尼尔达的甜美,吉赛尔的忧愁。
但就算舞台下,那双眼睛全然失神,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美丽。且更加超凡脱俗了。
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就这样飘然而入。
“早啊。”楚翘打了个招呼。
夏瞳点点头,径自绕去后面换衣服了。
一天的舞团生活便又这样开始了——全团练功,午饭,《天鹅湖》的排练。好像一部机器,几十年如一日,都这样运转。
不过这一天稍稍有些不同——因为那些电视台来拍纪录片的人一直在练功房里转悠,让大家有些不自在。团长已经把制作团队介绍给了大家,说这部片子的题目叫做《天鹅国度》,整个国立,就是这样梦幻的天鹅国度,极致的美丽,极致的优雅,同时也有极致的力量——毕竟,天鹅可以飞得比珠穆朗玛峰还高。
这样的构思虽然不错,但是谁不知道优雅美丽和力量的背后是血汗与眼泪?被人拍到完美地完成一个舞步那自然是好,但是被人拍到动作失败,尤其是被老师批评,那可就糗大了——对于楚翘,这种“糗大了”的时候还偏偏非常多。
正如她之前跟陆鑫所说,她今年的任务是CastA的《三人舞》,CastB的《四小天鹅》和CastC的西班牙公主。国立是一个有七十几名正式演员的团,加上十来个实习生,规模相当可观,与国外许多大团比肩。但是跟俄罗斯的马林斯基或者莫斯科大剧院这种两三百人的团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人家可以每次演出有十几个Cast,个个不同,而且每个演员只负责一个角色——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三人舞》,那就一路《三人舞》到底。跳完第一幕就没你什么事了,等着谢幕就行。国立却不能有如此奢侈的安排。演员们往往需要准备几个不同的角色,做“全能选手”,以便随时顶替出了状况的同事。当然,主演是不需要如此的,王子公主自然王子公主到底,群舞演员也没有这种麻烦——贵族就是贵族,天鹅就是天鹅,不太会变成别的什么。最忙乱的就是像楚翘这样的独舞演员,还有一些领舞演员。有些独舞演员开玩笑说,上台的时间比主演多一倍,得到的掌声却不及主演的三分之一,这生意真亏本!
然而亏本也要做。谁叫你是国立的一份子呢?何况,哪个主演不是这样熬过来的?从单调的群舞,到手忙脚乱的独舞,再到高高在上主演。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关键就是“熬”。当然,也不是谁都能熬得成。
楚翘这是第一次负责《三人舞》。既然是第一次,那便要重点练习。担任指导的是团里另一个主演王艳艳——往年都是要跳女主角的,只不过之前脚受了伤,还没完全恢复,这一季处于休息的状态。王艳艳十分的严格,对任何动作精益求精。但和夏瞳那种冷着脸一言不发不同,她总是尖锐地指出人的错处:“外开——外开——passé不外开,你舞校是白读了吗?留头甩头这么慢,你指望能转到圈吗?说你几句脸就这么难看,你上了台也是这样吗?”
只要是摄像机镜头划过,楚翘和另外几个参与三人舞的演员基本上都处于挨骂的状态。楚翘已经不怎么在乎了——她知道团长最后一定会严格把关,不让“丢脸”的镜头播放出去,影响国立的形象。而且六十大庆嘛,肯定是主演们的镜头多一些,她现在的窘态就算被拍到,也会被剪辑掉的。再说,都已经到了她这份上,难道还怕被是个电视节目影响力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