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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万劫不复(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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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苏强撑着看至最后一行,只见是“暑气逼人,惟冀珍卫”八字,与从前每年暑热时节两人书信往来所写一模一样,两行泪就这么无声地滚了下来。

她从小便贪凉畏热,岳周和翊大哥两人最是清楚,每年盛夏时节书信往来,最后一句便是这个。然而这是岳周此生最后一次写信给她了。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陪她醉饮三日,不会有人听她吹牛说大话,与她赛跑拼轻功,在她危难之时以身相替、为她以命相搏了。

她也无颜再面对林梵,明明走前还对她说了那么多满口甜蜜的吉祥话,家里院内摆满了两人成亲用的各色物品,可此时的林梵怎么都不会想到,她等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直到彻底看完这封信,曲苏才从心底生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真实来。

岳周真的死了,她的好朋友,再也回不来了。

她将信收拢,叠信的时候,两手颤抖,泪水愈加难以止息。信与那块玉一同藏入怀里,又将朱漆妆奁用一块柜子里寻来的包袱皮仔细包好,飞快出了宅子。

(三)

天光大亮。曲苏换上差人买来的一身素裙,将那柄从不离身的“斩尽春风”软剑归鞘,抱在怀里,孤身一人敲响开国侯府的大门。

当着侯府老管家的面,曲苏将手里的包袱递了过去:“此事,我只当面说与开国侯听。”

老管家跟随开国侯几十年,如何会不认识这包袱里的朱漆妆奁,况且近年来他家侯爷欲寻亲子,几近疯魔,有时在家中醉酒,还会呼喊从前那位夫人和儿子的小名。他双手颤抖,深知此事耽搁不得,朝曲苏颔首道:“请姑娘随我来。”

开国侯少时偏好奢华之物,先帝爱重,御赐宅邸,因此侯府建造得靡丽繁复,重檐迭楼,曲榭回廊。初来侯府的人,哪怕有人引领,也常常看得乱花迷眼,目不暇接。老管家暗暗观察,见曲苏一路跟来目不斜视,面无殊色,行至一处偏厅时,他叮嘱道:“请姑娘在此稍候。”又问,“还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曲苏道:“我叫什么并不重要。”她下颏轻抬,指了指管家怀里的妆奁,“重要的是,此物是否是开国侯心爱之物。”

老管家不再多言,拿着包袱匆匆离去。

不多时,匆匆脚步声去而复返,开国侯一袭颇为闲适的绣金白锦缎长袍,人刚迈过门槛,就已出声:“敢问姑娘,此物从何而来?”

曲苏转过身,双手抱剑朝开国侯作了一揖,她嗓音清冷干脆,听不出半点情绪:“曲苏在此,恭喜侯爷,终于觅得麟子,父子团聚,得享天伦,真是天下头等喜乐之事。”

开国侯未料到这位拿着旧人信物前来的年轻女子竟会是她,曲苏来的突然,言谈更是透着古怪,他先是蹙了蹙眉,随后便微微一笑:“你真也有些本事。”他绕过曲苏,在主人椅上坐了下来,掸了掸衣衫,道,“银花林一别,想不到短短数日,曲姑娘便又现身雒都,还寻来我侯府。不知今日有何见教?”

曲苏站直了身:“我已经说明来意。”她顿了顿,语意微沉,“但看起来,侯爷不大相信曲苏。”

开国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一旁老管家捧在双手的那物,他眉心微蹙,目光渐沉:“曲姑娘还什么都未说,又如何取信于本侯?”

曲苏无声望着他,这是她与开国侯第二次相见,上一次,是这位开国侯步步为营,占尽先机,先是拿捏住林梵做命门,又以那诡异法师让她方寸尽失,为了动摇岳周,他甚至主动谈及岳周的娘亲,佯作深情,追忆二人过往时,捏造了她的死因,说她是为他人所害,不幸离世。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举动,都直指岳周心中最软弱所在,逼得当日岳周与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也逼得岳周彻底对他心灰意冷,毫无留恋地走上绝路。

如今想来,曲苏终于明了,为何那时岳周的脸色那般难看,他一贯冷静,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背在身后的手一直在发抖。

可开国侯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切看似是他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却早在他开始留意到江湖上“岳周”这个名字的一刻起,就步入了岳周的局。

而今,这局棋已走到了最后一步。这一步,是要她替他完成,那一晚两人道别前,岳周向她道谢,便是为了今日。

如今开国侯明明急于知道亲子下落,偏还在她面前摆足了架子,但看他从进了屋,目光已朝老管家双手频频看去两次,且丝毫没有不耐要走的意思,就知他已被曲苏拿住了心之所系。

曲苏站定在这位位高权重、说一不二了半辈子的大周朝第一权臣面前,轻声道:“以开国侯一贯为人,想来不论我故事讲得多么曲折离奇,感人肺腑,开国侯也一句都不会信吧。”她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那么开国侯不妨认一认此物,还能记起吗?”

女子素白指间是一枚白玉,旁人或许不认得,但这玉的另一半,他日日把玩,夜夜摩挲,如何会不认得?

玉石所绘,一半是月下荷塘,另一半是美人闲卧,原就是他得到这块美玉时寻来巧匠,悉心雕刻。这幅画的原图,是他亲手所绘,那半幅美人闲卧,更是以他曾经深爱的女子容貌入画。

更何况,当今世上,能拿出这块玉石的人,多半与他那多年未见的亲生孩儿关联紧密,饶是开国侯从容不迫惯了,乍一见曲苏拿在指间的白玉,也一时难以自持。

开国侯起身夺玉的动作极快,曲苏毫不意外,也不与他争抢,只冷眼看着站在一旁反复摩挲手中玉石的男子。

开国侯将那块玉攥在手中,人如磐石一般,许久一动未动,再抬头时,看向曲苏的目光不再如初见时那般温情款款,反而尽显锋芒:“他如今人在何处?”

曲苏看向中年男子的脸庞,从他鬓角早生的华发,到鼻翼两侧清晰可见的纹路,再到他虽极力隐忍却仍透出些微颤意的手,像是早在等他这个问题一般,蓦然一笑道:“他人在何处,开国侯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开国侯缓缓落座,看着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死人:“你可知道,我有一百种法子,可以令你生不如死,知无不言。”

曲苏却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哈”一声笑了出来:“咱们大周朝的开国侯,二十年如一日的杀伐决断,果敢英豪,曲苏早就领教过了!”她看着开国侯的目光,宛若在看什么令她悲悯至极的物事一般,也是这种目光,令开国侯从刚刚起就浑身不适,反望向曲苏的目光丝毫不掩那种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凶狠。然而曲苏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整个人如坠阿鼻地狱,整个人虽坐在椅上,却有犹被人牵制手脚,动弹不能。

女子幽幽的嗓音响起,冷若冬日檐上霜雪:“毕竟这个世上,能手刃亲子、摘其头颅的人,除却开国侯,还能再有几人呢?”

开国侯望着她,嗓音冷淡:“你在说什么浑话,本侯听不明白。”

曲苏自怀中取出一物,朝他一掷:“看过此信,你便全都清楚了。”她自见到开国侯起,说话语气便始终透着浓浓嘲弄,唯独说完这一句,一贯清冷的女声也微微颤抖,“还请开国侯快些看完,这几日天热,我怕拖得再久,人带回来时,烂得不能看了。到时侯爷想请人查验,也看不出个什么。”

曲苏的话,指向愈加明显,开国侯凝眸,捏着信纸的手竟也止不住颤了颤。

他自小聪敏,读书识字都是一目十行,两张信纸很快便看完,但越是往后,他胸脯起伏越大,待看完最后一行字,他已双目猩红,不待一旁焦急观望的老管家上前关切,他已抬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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