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第6页)
苏韧应景一笑。他新换上的是另一套云雁红袍。
范青凑近端详:“嗳,这云燕绣得鲜活,做工居然能同蔡述的官服媲美了”
苏韧道:“官服既是皮,哪能不多置备?我这套是沈凝所赠,正是江苏工匠手艺。应天府人杰地灵,今却哀鸿遍野……我下令张榜:即日起,凡投机米粮者,一经查实,以斩监侯论处。”
范青咋舌,刚要开口,听府内官奴来报:魏国公府三公子前来拜见,还有位陆检校求见。
苏韧顿了顿,吩咐道:“快请陆检校!顺便谢绝徐三公子,说本官正商议机要,不便接见。”
那官奴诧异问:“大人是说……?”
苏韧耐心重复一遍,范青道:“请陆先生至‘探骊亭’,摆上差点。”那人应声下去。
范青抽了口气:“陆检校是何方神圣?苏大哥你竟推掉了徐三儿。我早听说魏国公最宠三公子。在江南,他比我们在京城风光多了。是否须小弟去见徐三,顺便攀谈一二,替你圆场?”
苏韧背对范青,握块丝巾,擦拭短剑,说:“不用去。等会儿你陪着我上魏国公府。”
范青好笑道:“苏大哥累糊涂了?刚回绝人国公爷的爱子,接着换我们上门拜访?”
苏韧抹额,淡淡道:“我还不至于糊涂。徐三来见,是私谒,咱们去他家,则是公务。国家在上,则公务先,私交后。即便是开国元勋,混肴了也是不成。望贤弟同行,以壮胆色。”
苏韧眸子黑白分明,神情端庄,不由教范青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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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独自走曲桥,过莲池,镜面早被风吹出满池涟漪。天色晦暗,大风揉皱了他身上的官服。
背光处,他身影单薄,面带倦容,仿佛借来身红袍,贴了层金采,只要经过场骤雨,就可打回原型。在应天府官舍,他不禁憋闷,觉得四墙都在往里挤似的,要竭尽全力,才能撑住那不属于他的一层外壳。
探骊亭中,那陆检校花甲年纪,干瘦白皙,脱不了甜懦的吴县乡音。
苏韧请他吃厨房新做的绿豆糕,寒暄一番:“陆老,你放不下闲心,对我乃是好事。我虽然不是这片水域的新人,但从前无缘到水晶宫,所以不知深浅。万幸,有你老人家在。”
陆检校语声软软:“虽说人老了该退,但凡有机会,总是想留着做下去的。可如今世道,咱们老派人,越来越难混了。小苏大人这两年也是不易吧……您来南京才一天,万不能显出颓势。”
苏韧叹息:“以我这资历,还不成个班底。方川那股豪气不知能支撑多久,多亏有你老参详。”
陆检校摇头道:“不然。既然是班底,就该少而精。看人的巴掌,不过五根手指。哪怕是‘只手遮天’的主儿,也只能管住五指。大人做个府尹,即便是入阁拜相,只需指挥动几个人而已。”
苏韧盘算:自己有方川襄助民政,范青料理府中内务,陆老头以备顾问,是不必自怨自艾。
陆检校说:“我十几岁到应天府衙,从府内杂役做起。当时国朝建立不久,百废待兴,人人怀奋。此后,不算上你小苏大人,我一共历过十任府尹。旁观者清,我当个府尹一定不成,但看人也有些门道。各位大人天性不同,各人有各人的性子。因着性子,班子也各有短长。若论人,大都是聪明人。说哪一任不济呢,又能坏到哪里去?按理说,本府乃朝廷心腹之地,府尹人选,皆是一时之选。然而十任之中,能升迁的不到一半。有鞠躬尽瘁,死在任上的。有以卵击石,得罪下狱的。有碌碌无为,无功而返的。更有手段狠辣,死于非命的。看似个个不同,其实,他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_——管得太宽。
我曾见一位大人,真爱民如子,种树办学,慰问孤寒,可这不是应天府尹该管的事,因此他活活累死了。张光祖大人,号称刚正,连门房收下一盒元宵都让退回去,继任的皇甫,细到府内厨房买菜铜佃账都要他过目。还有你的前任杨大人,自己跑到南京国子监查看学生的功课。哎,这些人算应天府尹?四十多年前,我只见过一位真大人。他年纪也不老,在应天府三年,用人不疑,执法变通,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从不过问,闲时爱玩一副‘九连环’,一次也没解开过最后一环。当时我是少年,在他离开时大胆问:‘以大人的智慧,何以从未解开过。’大人笑道:‘小陆,人情如纸,官场成结。全解开,便揭穿了画皮,能有什么趣味?’”
苏韧听了神往,问:“你所说的,是贺太傅文宣公?他拜相之时,正是朝廷最兴旺之时。可惜天不假年,他五十多岁故去了,所幸未经历后来的乱局。”
陆检校叹道:“而今本朝富庶,四海来朝。但群心涣散,官吏油滑,人才本应运而生,世间再无贺太傅。那话我说出来,望小苏大人能藏于心中,你是书吏出身,在京时负责营造,一定要时时提醒自己,你现在是应天府尹了。”
苏韧吃口糕,味道清新,再饮“寿眉”茶,精神一振。水边花气杂入风凉,令人暑闷顿消。
又听陆检校问:“适才府外乃是徐公府车马么?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天边一声闷雷,打断了苏韧难得的悠闲。他擦干手:“是啊,我会过了你老,就去他府。所谓探骊得珠。魏国公,呵呵,乃是本地之龙啊。米价飞涨,眼看北方欠收。我不问他这样豪强借粮,单是打击私市,恐难奏效。”
陆检校斟酌一番道:“因小女夫婿在市里经营茶楼,我有句闲话,未得坐实。说起那魏国公,他有最年轻的如夫人乃屠户之女,俩个兄弟借魏国公的光,发了大财。这几天的米贩子,也是以他兄弟为首……你去见魏国公,乃是一箭双雕,只此水极深,万万小心。”
苏韧谦和道:“是你老疼惜我。老人言,俱是好话,全放在我心坎。”
他说完,算算徐三公子已快到家了,便暂别陆检校,重回水轩。
他戴好乌纱帽,束好素金带,吸了口气。画皮要与自己融于一体,底气不足是撑不住的,
苏韧拿起了短剑,交给了着一身藏青锦袍的范青。
范青为难道:“苏大哥,以魏国公的身份,万岁都礼让他三分。我们哪怕是公事拜访,恐怕也难携带佩剑进门。”
苏韧眼皮一开,目光灼灼,他冷笑道:“这哪里是佩剑,而是尚方宝剑!”
雷声渐近,钟山风雨,即将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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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后事如何,请看下章“疑是故人来”。